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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家经典《中庸》所论述的是天人关系,与《易传》不同的是,《易传》的论述是由上而下的,而《中庸》的论述虽然也是由上而下的,但落脚却在由内而外。
儒家是否是一种宗教?这在近代以来一直是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。因为儒家不论及人死后的彼岸世界,儒家也没有宗教场所和教会组织,因此我主张儒家并不是宗教,只是一种文教。这也是历代大多数儒家的共识。但这并不表明儒家没有宗教性,《中庸》就是儒家典籍中宗教性最强的著作,也是中国思想史上讨论天人关系的巅峰之作。
遗憾的是,后人对《中庸》的解读,大都是错的,尤其是朱熹的解读,更是没有抓住《中庸》的根本。在此,我决定对《中庸》进行较为详细、准确地解读。《中庸》首章,尤其重要,可谓字字珠玑、深刻透辟:
天命之谓性;率性之谓道;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。莫见乎隐,莫显乎微。故君子慎其独也。喜、怒、哀、乐之未发,谓之中。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。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
对此,我的新解是:上天是一个人格神,祂创生万物,祂赐给人的,就是人纯洁的本性(人性)。换言之,人性是上天“注入”(即“命”)给人的。因此,我们会把某个人的性格称为“天性”。因为人性是天赐的,所以它是天人沟通的桥梁纽带。既然如此,顺着人性做事就体现了天道。但上天是无限的,而人的认知力是有限的,人性不可能完全认识、彰显天道,需要不断体悟修炼,不断地对标整全的天道,人对标天道的过程就是被上天教化、教正的过程。天道由天发出,虽然人眼不能见,但它掌管、保佑宇宙万物,因此它永远不可能离开人;如果能离开人,它就不是天道了。人也不可离开天道,否则必然进入歪门邪道。因为主宰之天无所不在、无所不察,所以君子不要认为在人看不见、不知道的场合可以放纵,而应该谨慎戒备,心怀对上天的敬畏。事物虽在暗处,也无法隐身;事物虽然细微,也无不显露在上天眼中。所以,君子在一个人独处时也要谨慎。人的情感还未启动时,呈现出纯洁的人性,这人性体现了天意。此时的人,处在大中至正的天意之中,不左不右,不偏不离,这个状态就叫“中”。当人做事的时候,情感必然随事物发动,如果此时人的情感发动仍能遵循、符合天道,这个状态就叫“和”。“中”,是天给人规定的伟大原则;“和”,是人间大道。真正做到了中和状态,就意味着敬畏天意,那么上天就会保佑天下,天地就会秩序井然,万物就会生长繁育。
《中庸》只用了短短的135个字就说清楚了天人关系这一古今第一大事。它的逻辑是:人道源自天道;上天赐予人本性,由此作为天人沟通的桥梁纽带;人间要建立和谐秩序,人就要不断返回天道,走进天道之中,也就是走进天定秩序之中。《中庸》为什么叫“中庸”?《说文解字》:“中,内也,上下通也,”“庸,用也”。“上下通”就是人与天通,就是天人合一,“中庸”就是“用中”,“站在中这一边”。因为上天大中至正,“站在中这一边”就是站在上天这一边。换言之,“中”的状态不是人定的,左右等距不是中,上天的旨意才是中,才是标准,作为名词的“中”是作为动宾词的“中的”(瞄准标靶)的结果。
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”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,中道为一应然之道,故喜怒哀乐之发可中节,事实上也可不中节,甚至不中节才是人生常态。故“子曰:'天下国家可均也,爵禄可辞也,白刃可蹈也,中庸不可能也’。”人如何才能发而皆中节、达成中和、走进天道之中呢?这就引出了“诚”的概念,这对儒家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概念。
“诚”至少有两层意思:第一层意思是作名词用,即心思纯净不欺,既不自欺,也不欺人,更不欺天的真实境界,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就是“诚者”;第二层意思作动词用,即努力成为一个心思纯净不欺的真实的人的过程,这个过程就是“诚之”。就第二层意思而言,“诚”与“率性”“尽性”其实是同义词。
《中庸》说:“诚者,天之道也。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”意思是,天道就是真实本身,天道不欺人,天道也要求人真实。人要走进天道,只需要做到内心真实,返回那纯洁的人性就可以了。当人真正做到了真实无妄,就与天道同频,你能“参天地” “赞化育”了,因为天地皆上天创生,化育实乃天意。“唯天下至诚,为能尽其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”。人把握了天道,甚至可以预测事物发展趋势。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。......故至诚如神。”《中庸》的宗教意味至此达到一个高点。显然,这并不是先秦儒家所能想象的。既然孔子不言性与天道,也很难说他能将此大道传给自己的孙子子思,所以我不认为《中庸》是子思的著作。
不过,诚的境界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,只有圣人才能完全做到。
唯天下至圣,为能聪明睿知,足以有临也;宽裕温柔,足以有容也;发强刚毅,足以有执也;齐庄中正,足以有敬也;文理密察,足以有别也。溥博渊泉,而时出之。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。见而民莫不敬;言而民莫不信;行而民莫不说。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,施及蛮貊。舟车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日月所照,霜露所队,凡有血气者,莫不尊亲,故曰配天。
因此只有“极高明”,才能“道中庸”。
那么,一般人如何才能趋近诚和中庸呢?这就要靠人自身的学习和实践。“君子尊德性,而道问学。”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。”这种努力不是为了让人看见,而是为了知天。
我为什么说朱熹对《中庸》的解读错了呢?因为他对《中庸》关键词的解释违背了《中庸》天人交通、知天才能知人的要旨,所谓“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”。为了便于大家理解,我们不妨根据朱熹著《四书章句集注》虚拟一场我与朱熹的对话:
萧三匝:《中庸》第一句话就说“天命之谓性”,请问这个“性”是什么意思?
朱熹:性就是理。(“性,即理也。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,气以成形,而理亦赋焉,犹命令也。于是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赋之理,以为健顺五常之德,所谓性也。”)
萧三匝:人性是上天赐予的,人性难道只是理的集合?若纯是理之集合,那么人的情感、意志之类从何而来?人的德性、才性从何而来?难道不是从天而来?
朱熹:......
萧三匝:“率性之谓道”,请问“道”是什么意思?
朱熹:道就是路嘛,就是人间日用之道嘛。(“道,犹路也。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,则其日用事物之间,莫不各有当行之路,是则所谓道也。”)
萧三匝:但通览《中庸》全文,“道”都是“天道”的意思,没有“道路”的意思,比如“道之不行也”“国有道”“君子遵道而行”“君子之道费而隐”“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妇,及其至也,察乎天地”“忠恕违道不远”“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”。这一点,您怎么解释?您这不是拉低了道的地位吗?
朱熹:......
萧三匝:“修道之谓教”,请问何为“修”?何为“教”?
朱熹:修就是节制,教就是礼乐邢政之类圣人的教化。(“修,品节之也。性道虽同,而气秉或异,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,圣人因人物所当行者而品节之,以为法于天下,则谓之教,若礼、乐、邢、政之属也。”)
萧三匝:您这是以圣人为标准,而不是以天道为标准,是高抬人而限制天、代替天。但通览《中庸》全文,却是处处以天道为标准,强调人应该对标天道。您对圣人知天的能力看得过于乐观,不知道圣人也不可能完全懂得天道。什么是“人物所当行者”?圣人有能力、有资格定义它吗?
朱熹:......
萧三匝: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”这个“道”,是什么道?为什么“不可须臾离”?
朱熹:这个道就是日用事物之理,它原本就在人心里,所以不可须臾离,而必须时刻敬畏。(“道者,日用事物当行之理,皆性之德而具于心,无物不有,无时不然,所以不可须臾离也。若其可离,则为外物而非道矣。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,虽不见闻,亦不敢忽,所以存天理之本然,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。”)
萧三匝:若道只是日用事物之理,类似于事物之客观规律,而非人格化的主宰之天,人何必敬畏它?在您眼里,理虽然源自天,但天赋予人间道理后,是不是就不再管人间事了?如果是,会不会导致人自以为神?如果不是,天在理之外如何干预人间事?
朱熹:......
萧三匝:“君子慎其独”,君子为什么要慎独?
朱熹:因为虽然别人不知道你怎么想,但你自己知道啊。所以你应该常怀戒惧之心,遏制自己的私欲。(“独者,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。言幽暗之中,细微之事,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,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,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。是以君子既常戒惧,而于此尤加谨焉,所以遏人欲于将萌,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,以至离道之远也。”)
萧三匝:幽暗之中,细微之事,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,我为什么要戒惧,要遏制欲望呢?戒惧必有对象,我戒惧的对象是什么?难道不是高于我的主宰吗?如果按您的逻辑,我们需要敬畏的是自己内心的道德律,考诸历史和现实,道德律靠得住吗?离天而言道,在我看来,先生您根本不知“道”啊。老实说,您对《中庸》首章的解释无一不错,而首章是《中庸》的宗旨,由此决定了您对《中庸》的理解全盘皆错。显然,您在理论上出现了逻辑不自洽的毛病,后世读书人把您的《四书章句集注》当成教科书,所以您教出来的就大多是伪君子也就不奇怪了。
朱熹:......
就我目力所及,真正能看出朱熹的问题的学者并不多。让我特别高兴的是,当代学者陈明也看出了朱熹的问题,他说:“朱子《中庸章句》跳过句首'天’的概念,直接从'命犹令也’落笔,训'命’为'令’,从名词性的'命’去讲人之'性’,便将各种经验层面的道德原则作为'理’植入人心,进而定义为性,'以理为性’,实现其理本论的本体论与人性论的衔接,从而把文章的解读导入个体论视域里的心性论思维模式。他的思维背景是,'理也者,形而上之道也,生物之本也。气也者,形而下之器也,生物之具也。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,然后有性......天地之间所谓命者,理也’。离天言理,以理代天(天理概念中的'天’只具有抽象的绝对性意义,仅仅作为'理”的形容词而存在),《中庸》源于《周易》的天人关系架构就这样被解构于无形。而失去天之生命创造者这一根源和依据,人便裂解成为'理’与'气’的二元复合物。其间的理论难题姑置不论,'致中和’'成己成物’'参赞化育’等一系列内涵丰富、别开生面的论题也就此被塞入心性论的封闭平台,生命的展开表达或者被道德化为'已发未发’的修养论(或曰'心法’),或者被概念化为一种体用关系问题,其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内在义蕴与严密逻辑结构被严重窒息遮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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